醒来时已经是十点多了,窗帘一打开,满室的阳光,带着沙漠中白炽的亮度,预告着一个非常闷热的天气。李黎早就起来了,我们匆匆地收拾,装车,退房,回程十五个小时,到旧金山要半夜了。
十五号公路笔直,东到拉斯维加斯来的方向车辆拥挤,西去的却为数寥寥。我车速很快,道路两旁是浅褐色的沙漠,到处生长着一丛丛的荆棘,干透了的枝条缠成一个个球状,被风吹着在沙漠上翻滚。
“美国人也真是奇怪,你看这沙漠,荒凉得就和西出阳关差不多。可人家硬是在戈壁滩上造出个人工城市来,而且要多奢华有多奢华。”李黎说道。
“奢华?塑料的奢华,你搬到这里试试看。跑到哪里都是钱币叮叮咚咚的响声,人不疯掉才怪。”
“你怎么啦?我又没说要搬到这儿来。我是那种追逐奢华的人吗?”
“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。”
“我倒是觉得拉斯维加斯很符合男人的世界,你看,每个人都认为今天自己的手气特好,钞票就放在那里等着你去拿。拿到了就有豪华房间、漂亮的跑车、醇酒美人。你说拉斯维加斯是不是男人心中的极乐世界?”李黎有些挑衅地问道。
“女人也一样,物质世界就像个大垃圾桶,男人女人都跑不了。”
“你不能否认男人对赌博更为投入。”
“从现象上来说也许不错,从心态上来说都一样。男人喜欢下大注,下狠注,是赢是输就看这一把。女人呢,喜欢坐在吃老虎角子机面前,一个夸特二个夸特地玩上一整天,最后的输赢还是一样。”
“谁像你,脑筋一冲动,一百五十万就投进一块石头里去了。”
我黑着脸没答话。这种事是不可轻易拿来说的,输赢还是小事,但当面说人判断失误实在是揭面子。李黎以前是个很精乖的人,现在怎么了?
李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不悦:“其实我觉得一个人有多少财产,是命中注定的。就和一个人出生在何地、做什么职业、娶妻何人、有几个小孩一样,都是已有定数的。人可以凭了聪明、受的教育,来改变一些具体的境遇,但是大的命格却动摇不了。”
我阴沉地问了一句:“这么说,人的努力都会落空?那大家像猪一样活着就可以了,傻吃傻喝,一切让命运来安排好了。”
李黎说:“不见得,人是最盲目的,明知虚幻,但还是像飞蛾投火般的一个劲地扑过去。在金钱上如此,在感情上也是如此。”
话中有话,我说:“你想讲什么?痛痛快快讲出来好了。”
李黎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天农,我脑子也很乱,自己也理不出个头绪来。我近来想的很多,想得头都疼。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谈这个问题吧。”
“既然你已经开了头,谈谈也无妨,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。”
李黎转过身来:“天农,你一直叫我小老婆,我也自称小老婆,这实在不是个很好的词。你可以理解成比男人小很多的老婆,但是更直接浮上来的是另有一个大老婆在那儿,名正言顺的大老婆,一家之主的大老婆,操生杀大权的大老婆。我告诉自己:不要去在意那个,天农和我是真正相爱的。可是我说服不了自己,每次和你在一起时,‘偷情’两字就不由自主地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,越想摆脱越是摆脱不了。我想搬出来也许会好些,但你每次做完爱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赶,间接地提醒我只是个暂用品。你说我是怎么个味道……?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吃醋,或者干脆说我无理取闹。不是的,我并不恨咪咪,相对来说,她实在是个不错的女人,能干而大方。我想她多多少少察觉到你我之间有些什么,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,既没声色俱厉,也没挑我的毛病。有一次我错把一百美元当成二十找给客人了,她对了好半天账发觉是我弄错的,也没说什么,只是要我下次小心点。我平心想想她实在没什么对不起我的,但我必须恨她,作为一个女人我不恨她就没法跟她共事一个男人。我必须把我自己放到她的对立面去,否则我的心态不会平衡。
“有时再退一步想想,女人真是天真的动物,以为有了爱情就可以睥视天下了。其实,第一关就冲不过去,家庭这个关,社会几千年发展下来,以家庭作为基础不是没有理由的。我们不说你,也不说咪咪,任何家庭除了受社会舆论和道德情操的保护之外,还有它内在的韧性,经济的浑然一体,对后代的共同关怀,社交上的名正言顺,这些都是日常生活天天要面对的。不起眼,像石头一样,爱情这颗鸡蛋撞上去却必定是粉身碎骨。
“我不能要你牺牲家庭来成就我们的爱情,我不敢说我付得起这张账单,人生有太多难以预料的东西。古人比我们聪明,说‘恨不相逢未嫁时’。恨过了,也就忘怀了。哪像我死死抱紧不放?”
李黎的嗓音变得嘶哑,说不下去。我脑子里一片混乱:“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?”
李黎闷闷道:“没什么意思,说说罢了。”
我冷不防问了一句:“是不是有别人追求你?”
李黎没承认,也没否认,一声不出。我转头盯着她,车子都歪了,右边的轮胎碰到分界石,哒哒地作响。我才发觉,一扭方向盘回到路中。
良久,李黎自言自语道:“你叫我怎么说呢?”
“该怎么说就怎么说。”
“天农,你首先要把有人追求和希望有人追求区分开来,否则我讲了你只会跳脚。”
我简短地说:“你说。”
李黎说有个高年级的汾阳男生在她一进学校就追求她,那人学mba,没毕业已经找到了工作。李黎在图书馆看书时,那人直接了当地坐到她边上,问李黎愿不愿意和他结婚?“要知道,我还没跟他讲到五句话,突然杀了我这么个措手不及。”
“那你怎么对他说?”
“我当然说no,但是那人不放弃,他执着但举动很绅士,他从不强迫我跟他约会,但一有机会就重复他要娶我的决心,甚至把婚礼的仪式都在电脑里打印出来,做成美国新闻杂志封面的型式,用快递送到我的住处……”
“所以你心动了?”我牙关咬得格格作响。
“天农,你不会知道什么是被人强烈需要的感觉。你不会的,你一直是被需求的,换句话说,你是我的全部,而我只是你的一部分。你没有我可以,而我没有你世界就塌了。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,所以我不忍拒绝他。但我也没答应他的求婚,我心里满是你的一切,你我的一切,我怎么能答应他呢?”
我不做声,身体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崩溃,塌陷。
“我不喜欢脚踏两只船的境况,但我又能怎么办呢?难道我一辈子就是做情妇的命?你从来就没给我哪怕半点承诺,而人家钉是钉,板是板,只要我点个头,下礼拜就可以举行婚礼。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也会被打动的。”
我说:“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,李黎,倒是我的命可以给你。”
“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?”李黎的声音充满了哀怨:“我是那么一个要人命的人吗?讲到底,我们的命也不是自己的,而是从属于我们周围的人的,你的命更多地属于你的家庭,你的母亲,你的儿子,也许还属于咪咪……”
我暴跳起来:“你相信不相信?我这条命现在就可以不要。你相信不相信?”
李黎还在惊愕,我已经把车子开上路边,再一下驶上满是碎石子的戈壁滩,向无垠的沙漠之中而去。
李黎在车子的颠簸中脸色煞白:“天农,你要做什么?停下来,停下来。”
我充耳不闻,笔直地往沙漠深处驶去。
目所及处一片灰褐色,我们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地面蹦跳着前进,挡泥板上挂着风干的荆棘,拖着一大团扬起的黄尘。远方矗立着一列青灰色的光秃丘陵。
我在丘陵下一脚踩住刹车,从远处来看戈壁滩一马平川,但其间地面与地面落差极大,我停车前面就是个深谷,五六尺之外就是一道峭壁。
我眼睛直视前方,对李黎说:“你要下车的话请便,一个小时应该可以走回公路。会有人把你捎去拉斯维加斯或洛杉矶的,你可以搭机回旧金山,一点问题也没有。我把机票钱给你。”说着取出皮夹,抽出十几张百元大钞,“喏,给你。”
李黎已从最初的惊吓中平缓下来,懒懒地靠在座位上,并不接我递过去的钞票:“何必呢?我跟着你一块儿开下去好了。”
我拿着钞票的手发抖,我狠命地把钞票往李黎的方向一甩,李黎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。
我走出车厢,用力把门摔上,来到峭壁沿上,掏出香烟点上猛吸一口。
峭壁齐刷刷地一排,大概有七八层楼高,像是人工水泥浇灌出来。底下是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,透出暗红色的岩层。天色深蓝,一只鹰纹丝不动地停在空中。
我腿一软,在峭壁沿上坐了下来。
阳光迎面直射过来,一个死寂的世界,除了石头就是沙土。有人居住的地方只占了地球表面三分之一,绝大多数为冰雪覆盖,或是像这样寸草不生的荒漠之地,而且,沙漠不断地向人居处侵袭、蚕吞。有朝一日,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。
生命又算什么?一瞬间的事,你就从头走到了底,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用不了多久,你的老婆重新嫁人,你的情人吁出一口长气,也是顺理成章地嫁人。你的儿子将你一点一点地遗忘。这世界全然当你不曾存在过。
有什么意思呢?我们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,从我们第一次学会用手掌拿东西后,我们就不断地擢取,学位、职业、钱财,当然还有女色、美食、权柄、华屋、名车。一切多多益善。可是又有什么用呢?没有一件东西能带走,彼岸就如眼前之景,荒凉、寒冷、沉寂、万劫不复。
我把烟头用力一弹,飘飘然地堕入深谷,无声无息。如果是一辆汽车呢?动静会大一点?从峭壁沿飞起,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,然后是几秒钟的静止直到车头或底部撞击到灰白色的地面,瞬间,一蓬美丽的火焰升起,像好莱坞电影中那样。火焰的大小和绚丽则取决于汽车油缸里有多少剩余的汽油。我被安全带固定在座位上,残存的意识还能感到火焰在我眼前飞舞,皮肤却已不觉灼痛,只要几秒钟,我就会离开这个臭皮囊,安安静静地和这片恒古的荒漠化为一体。
别跟我提天堂或地狱,任何对这个世界的复写都令我讨厌,我情愿相信人死如灯灭,相信被羽化的骨灰,相信被风吹散的轻烟。千万不要在另一个时空里再重新来一遍,那不会使人厌倦之极吗?
一群细小的蝇子在我脸前嗡嗡飞舞,拂走又飞回。在这种寸草不生的地方竟然有生命,而且是这么低贱、执着的生命,拼命要你认知它们的存在。也许今晚太阳落山之后,在寒冷的荒漠上,这些长不过几微米,重不如粉尘的虫儿全部会死于非命。但是它们在下午金色的斜阳中尽情地舞动着,嗡鸣着。
它们只活在当下。
我就是一只被放大了的虫子,一只哭哭啼啼的虫子,对自己短促轻飘的生命不耐烦了,来啊,这片荒漠无边无际,无论多少虫尸都不在话下。
我在一刹那惊觉到寻死的念头是那么可笑。
不知抽掉多少支烟,烟盒空了。我随手把烟盒扔下空谷,浑身酸软地站起身来去车上拿烟。一转头,看见李黎倚着车门凝望着我。
我们对视了好一阵,互相间看出太多的心思,暧昧又清晰,讲不清道不明的心思。我疲倦地说:“上车吧,我刚才神经不正常。”
我调过车头,开出沙漠,重新回到十五号公路,太阳已经落在山脊上了,赶回旧金山要过半夜了。<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.biquw.com>